日輪

醒日热忱,梦夜妄为。

蟹姬视角《童话行》——少主,我们都在竭尽全力,你看到了吗?

写在前面


在这里先说一句抱歉。文章从出了麓丸cg之后开始写,周日完工。过程还是很赶,偏不巧自己的构架还不小。渣渣做不到一天爆肝多少字,全文2w+。比起一篇文章,它看上去更像一个拙劣的细纲,人物描写也有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带来不好的阅读体验真的十分对不起,我确实有尽力。


本来打算周年贺文,但是无论如何也贺不起来。成长是那样一件孤独的事情。


选择蟹姬视角是因为真的不知道从何写起少主。怎么写都不好,也不能很好把控少主的一个性格,尽管这篇也没有好好把控就对了。真的没脸说自己是鱼丸厨了。


当下蟹姬的年龄是十九岁。看上去有ooc,私以为是因为小姑娘有所成长。


少主守护的东西一切都在变好。少主看到了吗?我们都在竭尽全力。


——童话行——


献给少主。

献给永远的铃鹿山。

献给恒久的日月晴雨。

献给在这个世界相逢的我们。

献给故乡。


阴阳师四周年快乐。




距离那个廉价的蛋糕店还有十米。近了,近了,还有五米。蟹姬抿了抿嘴唇,从巧克力味的口红上感受着那丝缥缥缈缈的甜意。她身上的小洋裙已经一个月没有换过了,然而她再也没有别的衣服穿了。五年的约定已经到了最后一天,可是蛋糕店还有那么多的蛋糕没有吃。


道旁有老人,有小孩,他们全都缩在墙边,身上满是灰尘。蟹姬要无视这一切,她昂首挺胸,将自己的微笑调整到一个恰当的弧度,然后推开门。


各种劣质的面包点心的味道钻入鼻孔,蟹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这味道永远装进肚子里。


一堆狼狈的一毛钱被郑重放在柜台上,最后还有几张破破烂烂的小面额纸币作为精致的装饰。蟹姬笑得比哪次都要甜美,这是她最后一次来这里了。


那片赤红的天际浓烈而广远。


就在她专注看着云彩的当儿,身后一个佝偻身子的老太太“哗”地抢过了袋子,抱在怀里就开始跑,一边跑一边抓着干净却不卫生的点心往嘴里塞。

蟹姬愣了一下,拔腿就追。


一个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一个是豆蔻少女,蟹姬没多远就恶狠狠抓住了老太太酸臭的衣服。

“小姑娘!”她扯开公鸭嗓就开始喊:“抢人的东西是罪,老天爷会开眼的!”

蟹姬一皱眉,这老太太究竟多久没有清洁口腔了?张口骂人贼喊抓贼不说,光这口气就让人眼前一白。

老太太突然用力,将蟹姬的袋子猛扯过来,蟹姬反应也快,一边往回扯一边护住袋子。

一来二去,“呲啦”一声,袋子终于被扯成了两半,那些最后的细碎烂钱换来的点心哗啦啦滚落得满地都是。

老太太眼前一亮,跪下身去,拢着满地的泥灰把掉在地上的点心吞了个干净。


蟹姬睁大眼睛。

今天之后,或许再也没有明天了。

她再也没有一分钱,也不再有穿下这种小裙子的年纪了。

她认真看着正在吞咽点心的老人。不,那不是人,地上的人长着油腻泛光的短毛,头部像极了啮齿类动物。

比起人,他们更像一群无知又恶心的鼹鼠。终日不见阳光,也不明白美好。


如果岳还在,他会怎么做?

可是岳哥哥不在了。蟹姬慢慢抽出还在铃鹿的时候买到的水果刀,忍住恶心向着那团不断蠕动的鼹人狠狠扎去。


一、


“于是你杀死了60年后的自己,那个跪在地上拢着泥灰吞食物的老太太。”青行灯轻轻巧巧地喝了一口茶,“故事的结局不见了。”

“你知道现在你应该是什么样子吗?

“就像鼹人一般。世界只接受野兽形态的人。我们以后最终全都要变成兽人,然后才能死去。

“毕竟,只有小孩子才能看到兽人。”

蟹姬低头抚摸着自己的指甲:“这么说你也不是大人。”

青行灯自信地笑了:“我是女巫。你用了五年青春与我交换,自己活在虚幻的童话中五年,是不想让岳白白交易,要自己活出一个身在童话中该有的样子吗?

“遗憾的是,这并不是童话本身该有的样子。五年前的你并不明白童话。久次良把你送出来,因为你实在太弱小了。

“这是现实。这个满是野兽的世界要崩塌了。

“你自己结束了未来的你,你的故事不见了。

“我们再做一笔交易怎么样?你可以继续不做鼹人,而我要听你的故事——未来的,全新的童话故事。”


二、


月亮死了。

十九岁的蟹姬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好在绿皮火车上,北方仲冬的风呼啸在树枝间。过年回家的人群密密麻麻挤在天台的电梯上,蟹姬知道里面有人,也有兽。


穿着单薄的风衣的时尚年轻女郎。滑稽地裹着厚重羽绒服的胖子。手上夹着烟的愁苦大爷。背着乐器戴着耳麦的文青小哥。吵闹喧哗、面色红润的小孩子。衣着高雅、表情严肃的中年女士。


窗外白色的灯光渲染着一片黑暗,此时已是晚上10点。她透过车窗认真看着自己,在这个自己的时间停止了5年之后的现在,她并不认得这张脸了。成熟了许多,憔悴了许多,陌生了全部。


不,那个低头吞食泥灰和廉价食物的人已经死了,岳拼命守护的童话将要伴随她到更憔悴更衰老。


她要回家。


可2分钟前,清冷的站台上,蟹姬明显感到故乡那一轮大月亮被人杀死了。

青行灯说的没错,世界要崩塌了——在这个遍布兽人的世界里,童话要崩塌了。

她必须不停地走出童话中的故事才能活下去。

蟹姬眯起眼睛,坐在卧铺另一边的折叠椅子上,在搬行李的嘈杂人群中轻轻哼起了歌。

是星星飘落在温柔夜空中的歌。


泊舟永久的海幕温梦

它比逝去更加遥远

她奔跑着扑向黑蓝色的腥海

光影交错出了已经死去的黄昏

……



10岁那年,太阳突然暗了。


姑父拉着小小的蟹姬走进那座白色的大楼。进楼前,蟹姬抬头看了一眼被灯光染成棕黄色的天空,懵懂地觉出一丝美感,可是凄惨无比。

大楼里满是白色,其中还夹杂着条条框框的蓝绿色。


这里是医院。


蟹姬跟着姑父一步一步向前走,她看不清口罩下的医生和护士是什么样的表情。蟹姬仰着头,看着姑父的表情也同她一样茫然,显然姑父也没来过这里。一通东走西拐后,他们终于找到了电梯。

13楼。

深夜11点,姑父走到台前同值班护士谈话。蟹姬无聊地靠在柜台前,看着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往下走。

“也就是想见孩子最后一面……”护士轻轻说着,姑父的眼眶湿润了,继而越来越红。

蟹姬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可是她不能说——或者不敢说,也不知道怎么说。她看着姑父的红红的亮亮的眼睛只觉得害怕,姑父从来没有看望过她的父亲。于是她乖巧地拽着姑父的衣角:“怎么了?我们要去哪里?”

一阵沉默。

她并不害怕,只是不知道如何应对。她只知道自己抱着童话,所以无所畏惧。

“你要坚强、快乐、微笑着活下去。”

爸爸走了。



火车晃动了一下,停了。


人潮带着寒气开始流动,蟹姬已经能够看到哪些人的脸上长着棕黑的短毛,哪些人的脸上光洁如大理石地砖。她嫌弃地看了看自己高高的上铺铺位,抬了抬有些僵硬的屁股,觉得自己还能再多坐一会儿。


接下来的事情是真的不知道让蟹姬感到恶心还是庆幸。

11岁秋天的夜晚,蟹姬背着书包立在了家门前。

她掏钥匙的动作十分小心,那串钥匙没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楼道的灯早就黑了下去,蟹姬的身形被黑暗轻轻含住了。


蟹姬呼出一口气,她感到钥匙湿湿滑滑的,此时的手上全都是汗。她在暗中无声发力,尝试着不发出声音地打开门,手上的钥匙越来越滑,被蟹姬粗暴地捏得更用力,她的肩膀死死抵住门,争取在开门的那一刻无声无息。


这180度的顺时针旋转简直耗尽了蟹姬的所有力气。

很好,没有声音。锁在转动,无声地转动。蟹姬嘴角上扬,但是就在最后,门锁轻轻发出了“噶”的一声。

吃饭。

洗碗。

拖地。

写作业。

——直到一双粗糙的大手粗暴地把自己的练习册翻出褶皱。蟹姬默默看着这双手不断生长出兽毛,姑父摘下眼镜,油黄的脸细细凑到自己的作业前。

她的心脏在不断缩紧——越缩越紧——直到被一巴掌呼在脸上时,她才放下心来。

“你就写了这些?”

“老师留了这些,就留到这里——”

“老师说啥就是啥?”

完了。

她呆呆看着,眼前的姑父离自己非常近,他呼吸的声音都被蟹姬听得一清二楚。姑父明明顶着一张土黄色的油脸,身上却带着肥皂的香气。

蟹姬觉得好恶心。一瞬间,她懵懂中有种被深深侵犯的感觉。

“单词背了吗?”

“背了。”蟹姬回答得非常快,她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来我考考你。背到哪了?”

“第四单元。”


美好全都结束了。蟹姬垂下眼睛看着角落的闹钟,她只希望时间快快过到睡觉的时间,然后就可以继续拥着童话睡觉了。——她的英文名字叫Alice,老师拿着那张名字表格时,蟹姬一眼就看中了这个童话中的名字。她还在这被检查学习的时候莫名想着兔子洞会出现在哪里,然后眼前的人突然吼起来,唾沫喷到蟹姬的脸上:“才第四单元?”


她忘记了说话。她站在那里,有一瞬间突然好想笑出来。可是不能笑,她要好好配合姑父的演出。


姑父背着光。蟹姬久久凝视着雪白的灯管,胡乱想这是不是天堂的颜色。但这只是一瞬间。


她被摁在了椅子上。她用着沙哑的嗓子开始大声地念着并不那么地道的英文。但是她自己已经听不见任何说话的声音,只觉得自己耳边嗡嗡作响。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还有一条细细的钢线要把自己勒作两截。


好像有人在打自己,不,没有那么疼,只是自己身旁的书架承受了身体的几下撞击,发出了一串惨叫而已。

“我问你,你是给谁学习的?”

“咱们谁都帮不了你,你还是不懂事,等你懂事了,也就啥都晚了。说你是为了你好。”


为什么钢线越勒越紧了?


“我这么着急上火是为了谁啊?我们谁也没这个义务,不然你早就该去福利院呆着了。”

“你能出息谁都能出息,说你也是给你脸。”

“你这么学习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爸妈?怎么对得起那些老师、社会对你的帮助?”


蟹姬只觉得眼前一片恍惚。然后她大大张开了嘴,一口只属于11岁孩子的嘴。


——“不是这样的!”声音过于尖利,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然后眼泪和鼻涕失了闸:“不是这样的!”


她哑着嗓子喊:“你不对!你就是不对!你们全家都不对!”

“你为什么不去看我爸!”

“你什么都不懂!你该死!”

“你该死!你就是该死!”



“嗞啦”一声,白灯管灭了。

小小的蟹姬此时力大无穷,她狠命推开姑父,穿着脱鞋就跑出了家门。

门重重发出了“砰”的一声,吓得蟹姬身体一激灵。她挂着满脸的眼泪和鼻涕僵在那里,瞬间却又想到姑父不知道何时会冲出门来,于是踉跄着步伐头也不回地跑下楼。

秋天的夜晚噙满寒凉。此时的蟹姬一点都不感觉到冷,她看着前面一直一直跑,跑过了无数个自己不认识的街景。

她终于停了下来,鼻涕早就过了河,过了下巴,此时正不知所措地甩在空中。


一包纸递了上来。

蟹姬花着脸顺着那双手臂看上去,戴着勾玉项链的大哥哥正看着自己,表情宁静。

蟹姬惊惶地后退两步,接过别人的东西,她是不太敢的。

何况自己这么狼狈。

对面的人对着自己看了一小会,然后上前抽出纸来抹净蟹姬哭肿的眼睛,接着又抽出一张纸叠好凑到鼻子前。

“擤。”

于是蟹姬最喜欢秋天。夜晚带给人安全感。

“还想哭就继续哭好了。哭到不想哭。”


一听这话,蟹姬反而平静了下来。热劲过后,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然后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她终于好好接过大哥哥的纸巾,认真地擤净自己的鼻涕,擦去眼睛里的最后一滴眼泪。


她举目四望,第一次看清楚,坐在马路牙子上的醉汉周身散着白光,穿着高雅的女士衣服里反而套着肥硕的兽形身躯。并排行走的中年男子一个背影敦厚,一个的影子是虎视眈眈的狼。天空与大地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到处都是隐匿的恶意,而她却感到阵阵温暖。


“你的家在哪里?”

“我不想回去睡觉。”

“听好了,我没有把你当成小孩子对待。你是我的同类,你是童话中的人。这种事情交给你自己决定。要么我把你送回睡觉的地方,要么跟我回家。”

“我要回家。”



火车上已经熄灯。蟹姬一个人静静坐在黑暗里。

Alice就这样找到了她的兔子洞。

蟹姬舔了舔嘴角,铃鹿蛋糕店的蛋糕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蛋糕。

那是家的味道。


三、


火车漫长,到海市的时间是明天凌晨三点钟。蟹姬睡意全无,大概是已经睡了五年的缘故。

她站在车门处看着窗外,一排排路灯掠过黑夜,照亮柏油路,照亮枯树林,照亮冰封的河。不知道在黑夜之下有多少人在笑,有多少人在哭,有多少人在挑灯夜战,有多少人在忧心明天,有多少人在温暖的被窝深拥梦乡,有多少人在嘈杂的酒吧朦胧买醉。

有人端着洗漱用品与她擦身而过。

冥冥之中,蟹姬回过了头,那人的气质很陌生,走路的风格却很眼熟。

——“小金——”

聆海回过头。

聆海变瘦了,变高了,五官变成了蟹姬不熟悉的样子,嘴角下面那颗痣却还固执地长在原来的位置。蟹姬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

倒是聆海先说了话:“真巧啊。”

蟹姬还在沉默,小学同学在异地相遇有着千万种可能,但是不张口就意味着错过。她看着聆海精致的指甲:“你要到哪?”

小金的声音沉静里抻出韧劲:“我到荒市。荒川那边出了些事情,手续应该很麻烦。大家都过年了,找人也不方便。”

蟹姬觉得自己更应该沉默了。可是她不能沉默,她应该说些什么。对不起?辛苦你了?你变了好多?那之后你发生了什么?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岳哥哥为了守护只属于铃鹿的童话梦境向着同为梦境的故友开战,这一点蟹姬是知道的。明明她和小金在小学的毕业同学录上互相留言要永远在一起,友谊地久天长,一切都因为荒川的梦境崩塌而破裂。

海鸣老师说得没错,一个人能尊重的生命是有限的。什么都舍弃不了的人最终什么都得不到。

火车载着形形色色的人持续奔走在一片黑暗中。有什么问题,明天大家就都散了。

蟹姬低着头:“就这样努力下去吧。”她感到聆海正在端详着自己。

“你也变了。”

话音刚落,蟹姬就抢道:“不,我没变。”

聆海带着肯定的语气也跟着蟹姬一起抢:“你变了。你变得像你自己了。”

蟹姬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小金的眼睛。过了一会,她问:“这个世界要崩塌了吗?”

“我不知道。”

“你看得到那些兽人吗?”

“我看到的形态和你不一样。”

大梦同归。蟹姬垂着眼皮:“那你保重。”然后突然甜美又落寂地笑了起来,“要是再碰上什么岳哥哥那种人,那就不好了。你留个联系方式吧。”

聆海叹了口气:“你放心,世界上再也没有岳那样的人了,他是唯一一个。

“你也多保重。”

那串电话号码是是通向其他兔子洞的地图,蟹姬捏着地图默默站在黑暗中。

久次良和铃鹿御前全部是失联状态,铃鹿蛋糕店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蟹姬突然感到讽刺至极,荒川梦境的地图已经给了自己,而自己童话中的月亮不知何时早已被人杀死。

她眼前的卧铺上是一排熟睡的猪,塌着大耳朵,鼾声震得耳朵疼,可能明天就会被全都送往屠宰场,然后被城市的野兽生吞活剥。

蟹姬突然害怕起来,野兽会吃人。


四、


“好甜!”蟹姬含着半口蛋糕惊呼,“甜得好像掉进了一片糖果做的海洋球一样!没有一丝不甜的地方!”

岳擦着盘子:“会不会太腻了些?”

“不会!你要相信我的口感!好厉害,虽然甜得一塌糊涂,可是一点也不齁,丝毫不过火!是踏踏实实地甜!”

“岳对甜度的掌握可是一绝。”久次良拖着一个蟹姬模样的躯体拉开厨房的门,把躯体放到蟹姬面前。

躯体自己缓缓站了起来,乖巧地看着蟹姬。


“怎么样,应该没有哪里有误吧。她会代替你完成在你姑父家的很多事情,主要职责是承担家务和挨打。你姑父家不是真正的家,那么那里的家务也不是真正的家务。”久次良说着指了指墙上的值日表:“家务在这里。学业同样重要,需要你自己下功夫。”


蟹姬睁着大眼睛,自己不用回到姑父家了?不用每天面对姑父的嘴脸思考自己应该怎么做、也不用按照姑父的想法去取悦他开心了?


久次良叹了口气。蟹姬昨晚被岳拖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她前因后果还没解释完就一头栽到桌子上呼呼大睡。而久次良是早晨五点被她用抹布抹醒的,蟹姬眼睛都没睁开,就掂着抹布向前面摸索,直至摸到了久次良的脸——嘴里还在小声嘀咕晚起了十分钟,灶台也没擦,再晚一点又要挨姑父骂了。


“于是就有了这个东西。驱动它的是梦境原,每天支出大概占据收入的百分之三。岳,没问题吧?”

“嗯。”

蟹姬还在往嘴里塞着蛋糕:“梦境原?”

久次良小心地拿出一个竹管,里面是白色的粉末,“就是这个东西。这里的梦境是家的味道。”

蟹姬虽然不能完全明白什么是“家的味道”,可是在岳为她擦干净眼泪的时候,蟹姬就隐约明白了什么是“家”。


海鸣老师不常出自己的房间。虽然知道跑进别人的房间不对,可蟹姬还是进去了——好浓好重的古书气味!书卷塞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又堆满了书架,堆到地上,高高一大摞。一时间蟹姬不知道从哪下脚,看着放下古书的海鸣不知所措。

海鸣也不生气,他饶有兴致地沉声问了蟹姬一个问题。

“你觉得,世界上存在真的童话吗?”

蟹姬闪着亮亮的眼睛:“当然存在!”

“那你说,童话为什么存在呢?”

这个……蟹姬努力想了想,说:“一定是有什么东西需要童话吧,童话也是大家创造的。”

海鸣温和地点了点头,“这么想也对。”

“那海鸣老师是怎么认为的呢?”

海鸣笑了,他不太灵便地挪动了一摞书,指着身旁的位置:“你过来坐。”

蟹姬费劲地从一片又一片的书海中迈了过去。她看着海鸣翻开了一本空白的书。

“这只是书的最后一页。我们看故事,不需要深究死题。你盯着这空白页看吧,上面可以书写无数种未来。

“古老的神话说,隐于大海深处的铃鹿山是一个宝藏之地,却是因为消逝在历史深处的原因逐渐变得面目全非。铃鹿少主大岳丸为了让故土重归旧日,明知阴谋却还是赌着那点微弱的可能性,身祭他乡后魂归故土承下所有戾气成为地缚灵一般的存在。

“那么铃鹿山的未来会成为什么样子呢?”

蟹姬看着空白的书页发呆。

“他成为了传说。”海鸣继续说着,“你知道神话是从何而来吗?”

“我们的先民逐水草而居,天灾下临便要更换居住之地。为了表达对于故乡的感情,他们创想出了这样的愿景,他们希望有这样一位英雄能够守护故土,哪怕面目全非后也能闻鸟鸣见清泉得日光。”

“那星星和月亮呢?神奇的地洞和吃不完的好吃的呢?”

海鸣缓缓看着前方,目光渺远穿越了书架与海市:“童话与噩梦是并行的。”

蟹姬懵懵懂懂地抬头:“我记住了。”

她又看了看书页,突然想到空白的纸张可千万不能出现在姑父面前。她想到了自己过去一年一边摸着红肿发青的胳臂一边想着自己的兔子洞出现在哪里的夜晚,黑夜包容着一切。

然而兔子洞就这样出现了,出现在岳递上纸巾的那一刻。

蟹姬的眼睛突然亮起来:“童话是为了对抗噩梦存在的!”

她跑出了海鸣厚重的书房,跑过了长长的走廊,她跑到甜点屋的阳台上,上面种的花是她从未见过的。海蓝的星星,嫣红的月亮,仙女的丝带,金光的蝴蝶酥,盛含鸟鸣的阳光,满溢诗歌的清泉,它们在黑夜里默默开放,它们在小小的女孩眼中成为童话。

——那么,传说中的铃鹿山最后也会恒远地聚合星辰,挥舞群风,草木迭代而更加繁茂,传说历久而被子民继承。

梦中的爱丽丝一路向前,兔子洞中有着吃不完的点心。困了就趴在走廊尽头的书房中饱饱睡上一觉,醒来与童话中的人们讨论传说、历史与将来。



蟹姬在一片阳光灿烂中醒来。

一头大号的猪长着一张黑猩猩的脸压着躺在上铺的自己,恶酸的涎水一股一股滴在被子上。

黄黄的眼睛充满情欲,令人作呕。

火车载满躁动的野兽与群猪,一路驶向前方。


五、


她感到血液全涌到头顶。不,这不是梦,这是现实。

在这个火车上的清晨,蟹姬被一头猪身上长着黑猩猩面孔的兽人压在身下而醒来。

青行灯说的没错,世界要崩塌了。

她胃酸一阵翻涌,她的眼前就是那张黑猩猩布满褶皱的脸。

自从上了火车就没吃任何东西,她绝对吐不出来什么,可是就这么被压制谁也不会来救她。

就像曾经的铃鹿甜品店,除了这家店外的海市全都不安全。兽人贪图洁净的灵魂,童话的味道只会让灵魂变得更有诱惑力。


街边的老人和孩子,地上的泥灰。自欺欺人的光鲜,每天喝从楼上的漏水管道接下来的水。顿顿饭除了蛋糕还是蛋糕,就算肠胃已经落下病根,天天都要吃药也没有想过改善饮食。不曾尝试改变,不曾思考未来,时间停止的五年。


虚假的童话,崩塌的世界。她明明亲眼看到久次良为她做的那只乖巧的偶人在姑父家被欺凌后瘫软在铃鹿门前,亲眼看到岳拿着刀杀死扑向铃鹿甜品店的一只只饥肠辘辘的兽影,亲眼看到七十多岁的海鸣老师一边流着浑浊的泪一边在童话的一片安详白色中呼喊,谁来救救我们,谁来救救梦乡。


后来海鸣老师变成另外一个阴森恐怖的人,蟹姬躲在温暖的被窝里含着草莓糖。


她明明全都知道。

蟹姬看着身上这头猪将自己越压越紧,原来噩梦从未缺席。


——她要回家!她仅仅是要回家!


她不知道家在哪里,也不知道家人到底在哪里,故乡的大月亮被崩塌吞噬,但是她还是要回家!


回到噩梦中去!回到痛苦中去!回到孕育童话的地方中去!


她用尽浑身力气,奋力推开那头猪,只要把它掀翻到包厢间的地上——

她的膝盖成功顶起了猪肚子,再向左翻个身——


黑猩猩的嘴角贱贱地扬了起来,那头猪舒服地放了个持久而绵长的屁。


恶臭迅速在车厢内蔓延。

一片臭气中,这头猪色眯眯地搂紧了蟹姬的腰。蟹姬手上全都是汗,她的手臂在不大的活动空间中左右摸索。一块冰凉冰凉的金属。


铃鹿的刀。


她不知道青行灯是怎么让她带着铃鹿的水果刀成功过了安检,但此时此刻这把刀坦荡荡被蟹姬握在手心里。

那头猪的口水越淌越多。她忽然想到,姑父的唾沫也越喷越多。

呕。


刀尖向上,捅进那头猪温暖的肚子里,猪流着口水对着自己惨嚎一声,血热热地喷溅出来,蟹姬肚子一烫。不够,还是不够,她要好好活下去,她要回到故乡,回到噩梦里继续好好写童话,回到夜风中找岳,回到书房读完那些古书,回到厨房吃蛋糕,回到阳台看花看星星看月亮,回到被窝里堂堂正正吃草莓糖。


她感到自己的脸被猪蹄狠狠踩了一下,脖子被喷上了恶酸的涎水,这股涎水顺着脖子流到床上,同自己的勾玉项链粘腻在一起。腹部已经被猪血全部湿透,而猪的嚎叫声依然震得她耳朵疼。


不知道捅了多少下,直到内脏淌了蟹姬一身,身上的一坨巨肉终于悄无声息,因为神经的刺激却还在不断蠕动。


蟹姬终于成功把这团死物抛到了包厢间的地面上。伴随着沉重的一声巨响,火车也停了。她一口一口哕着酸水从梯子上下来,周围的人群对浑身是血的蟹姬熟视无睹。


火车停在田野旁。

早晨八点钟大亮的天空突然垂垂直落,野外的夜空吞吐群星。车厢内不见一盏灯亮,车窗外也没有一抹月光。

人们静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小姐,太阳小姐。”女孩的声音清澈又带着乞求:“天这么冷,需要来根火柴吗?”

蟹姬看了那女孩一会,然后眯起眼睛。“买,我全部都要。”

“我没有钱,也没有能吃的能喝的东西。我左前方的那位先生是一只名副其实的鼹鼠,鼹鼠人不需要鞋子,你不用光着脚,尽管拿去穿。坐在中铺的胖女士是熊,现在应该在冬眠。她不用那件夸张的貂皮大衣也能好好过冬。

“你不会死在角落,也没有必要想念食物与奶奶。你会活下去,这个时代从来不缺悲剧。”

女孩含着笑消失在了寂静中。


蟹姬的心脏开始怦怦狂跳。她感到身边的人发生了异变。

火车还没到站——或者说,这根本不是一趟真正的火车。过年回家的人群是真的,火车是假的,野兽与猪群是真的。


蟹姬轻轻举起了握在右手中的刀,与此同时,车内的人们也举起了右手。她强忍着浑身猪血的腥臭起身,车内的人们也纷纷起身。在卧铺上躺着的人头僵硬地撞到了上面的床和车顶,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她突然想到和岳哥哥久次良一起看恐怖片的时候,影片中的鬼魂把列车的车门全部锁死。她感受着最后一丝寂静,然后迅速转过身举起刀在火车车窗上狠砸。这趟满载野兽的车真的能回到故乡吗?蟹姬不知道,她只感到心底发寒。


真正的人们还在盖着被安安稳稳地沉睡,兽群的毛发窸窸窣窣地肆意生长。


火车的玻璃怎么这么硬——蟹姬回过头,蛰伏在地上的狼已经蓄势待发。她看着窗外自己的倒影,比起被姑父打的时候还要更加狼狈,可是蟹姬已经顾不上太多,兽群已经向她的方向聚集。


贪婪的狼按耐不住,嘶吼一声猛扑上来,蟹姬的手抓着刀还有些打滑,她冒着冷汗继续砸窗。


太多人贪慕她草莓甜点味道的灵魂了。


还差一点,最后一点,她听到自己的肩胛骨“嘎嘣”一声脆响,蟹姬冷气猛抽,借着疼劲彻底砸开了车窗。


寒冬的凉风灌进车厢内,狼吃痛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低吼,蟹姬左臂温温热热,显然它松开了口。


她不敢迟慢,略显笨拙地翻出高高的车窗,没有支撑的身体狠狠掉在铁轨旁的碎石道上。

停在原地的火车消失了,她抬起了头,隐隐约约有轰鸣声远去,火车载满过年的人群再次驶向前方。

肩膀一片粘腻,疼痛却消失了。

四周是田野,偶尔有一两颗树,星星沉浮在沉默的夜空中,耳边听不到风声。

她不知道这里到底是哪,她只知道顺着铁轨向前走,就是有人的城市。

从城市走到城市,就是故乡。


六、


铁轨无尽向前。

蟹姬看到了数不尽的星星。窗明几净的小学课堂里,老师向自己解释过月明星稀,与此相反应该是星繁月隐。现象很美好,可是月亮已经死了。

她静静看着遥远的自己想象出来的地平线,从衣兜中掏出火柴。

“唰啦”,火苗一窜老高。

月亮死去也没有关系,没有灯光也没有关系,此时她是太阳,太阳可以凭着自己的光芒照亮前路,哪怕是小小的太阳也好。

一只巨大的飞虫嗡嗡扑向火柴微弱的火光,啪嗒掉在地上,死了。火柴也灭了。

蟹姬眼中闪着光。她丢掉火柴,继续向前走。

她喜欢这样广阔的夜晚,尽管不尽真实。她张开嘴,继续唱了下去在火车上未唱完的歌谣。


泊舟永久的海幕温梦

它比逝去更加遥远

她奔跑着扑向黑蓝色的腥海

光影交错出了已经死去的黄昏


潮汐同星辰奔走于无尽

无尽孕出不变的梦境

梦境被时光梳洗凌迟

裸露的岛屿常同风雨温存



岳抬手撑着下巴:“你十八岁的时候,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呢?”

蟹姬搅着手指头想了想,“不知道。”十八岁是一个太过遥远的年纪,遥远到只有眨眼一瞬间。

十九岁的蟹姬走在轨道旁苦笑,自己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只有与童话中的街边混混打了荒唐一架,然后去廉价的甜品店买了块放置了多日的奶油蛋糕。

岳伸手去拿钥匙:“走吧,今年是蟹姬十二岁生日,我们——”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然后转手拿起了刀。

“久次良,走了。”岳转身,看着蟹姬:“你要不要也一起来?”

蟹姬茫然站起身走到岳的身边。

“这回好像不是甜点屋的事情。”久次良抛给蟹姬一把小巧的水果刀,“刚才月亮出事了。”

碎石路有些硌脚,蟹姬摩挲着手中这把刀。接下来的事情……蟹姬有些记不清了。晚云漂亮极了,更重要的是岳和久次良在身边,她可以不看路地瞎跟。

直到看到她姑父的身影。

他突兀地出现在街道上。起初有些面生,不过她很快认了出来,快速躲在久次良宽厚的风衣后面。不,晚了,还是晚了,姑父的目光还是与蟹姬对视了。

蟹姬揪着久次良的风衣,揪成一团,松开,再团得更紧一些,她靠在久次良背后发抖。接下来会怎么样呢?他会不会冲过来?会不会狠狠骂她,把她带回去?

蟹姬愣了,姑父变大了。

他原地看着久次良,然后身形不断膨胀。眼珠高高凸起,肚皮撑爆了衣服,胳膊肿胀成腰一般粗,头发也迅速疯长。

岳已经飞速提刀冲了上去,连根斩断他的头发。长长黑色的发丝在地面上不断蠕动,似乎还要寻找营养来源得更长。

岳冷着一张脸:“是你吃了月亮。”

显然姑父听不到他的话。他的眼中只有蟹姬,那个躲在久次良背后瑟瑟发抖的蟹姬。

姑父高高凸出的眼球看穿了久次良的身体,继而直直看着蟹姬,他一步一步走到久次良身前,然后噗通跪下来。

“求求你了,再给我一次吧……求求你了。”

久次良钉子似的杵在蟹姬身前。

“哈……我想回家……我不想呆在这……”姑父的身体瘫软下去,他双眼发直得看着天空。

“岳,他吃了梦境原,消化不良。”

“那部分梦境原还是月亮的吗?”

久次良眼神暗了下去,他上前剥开姑父的衣服,手法直接又粗暴,能撕的撕,能扯的扯,实在套得紧就用刀割开。

外套。外裤。衬衫。秋裤。内衣。

姑父的胯上结结实实绑着一件衣服都没穿的偶人蟹姬。



夜风温柔,一个人都没有,田野间虫鸣稀疏。

这么暗真是太好了。

姑父当年差了2分考上大学,回家种了半辈子地。姑姑去世了之后来到城市打工,一个人辛苦了七年。

海鸣合上书,我们都是受害者,不可分担,不能不承受。



蟹姬吹着风,回忆总是细碎凌乱的。

十二岁的生日礼物是岳的项链,他摘下自己的勾玉项链为蟹姬带好。

“我还有一条。”岳这样说。

蟹姬摸着自己锁骨间那块有些凉的勾玉,表情突然变得狰狞。就是这样一条项链,绳子被早晨那头猪的口水弄脏了,而项链原本的主人跑去和梦魇做了交易,身体再也回不来了。

蟹姬看着前方,白色的灯光照在站台上。

有人的城市到了。


七、


“走,放风筝去。”

岳骑着单车在放了学的学校门口,破天荒穿了一身工装。

脑子里还在琢磨那道没有解开的数学题的蟹姬迷迷糊糊,都快忘了今天是自己的13岁生日。

“呦,是个帅哥。”同桌的雪女胳膊碰了碰蟹姬,调戏道:“那谁啊?”

蟹姬的嘴巴咧到耳朵跟。“那是我哥。”

“真小气,你还有这么一个哥,我都不知道。去吧去吧,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

今天的久次良把长发扎成高高一捆:“去北郊还是南郊?”

岳爽朗地笑了:“西郊吧,太阳还没落,我们去追一追。”

蟹姬疑惑道:“店呢?”

“交给海鸣了。放心吧,海鸣在岳小时候可是一直在铃鹿招待顾客。”

笑声洒满一路。去西郊的道路平坦开阔,大大的太阳斜斜把前路泼上金光。

久次良提议,我们比谁先骑到目的地吧。

岳咧开嘴,好啊。

久次良的车子放着风筝,岳的车子坐着蟹姬。他们都不知道目的地究竟是哪里,或许是太阳正下方,或许是薄薄的云彩间。蟹姬只觉得自己在飞,耳边的风呼呼擦着头发往后捎。道旁的建筑从高楼一路变矮,矮到被钉入地下被压缩不见,秋天草木枯黄,天似乎距离地面格外远,云彩淡入一片广阔夕阳中,他们背向黄昏拥入夕阳。



“醒醒,醒醒,故事还没有结束呢。”

蟹姬睁开了眼睛。

面前是一只一拃长的黑鸟,它张着嘴对蟹姬说话。“快起来,你还没有回到故乡呢。”

没有月亮的夜还未结束,新的太阳不会升起。她顺着铁轨走到了城市里,此时正舒服地躺在街角。城市的灯光取代了满天星斗,沉默又喧嚣。

蟹姬带着浓重的起床气抻了个懒腰,从头到脚的酸痛让她的抻到一半就憋回去了。衣服上全是血,浑身上下都是灰土。脑袋里仿佛装了满满一盆浆糊,无论如何都不能快速运转起来。

她看着鸟:“你是谁?”

那鸟神气地抖了抖小翅膀:“我是鹏,鲲鹏的鹏。”

蟹姬还是没有完全醒过来:“这只是名字吗?”

“我可是名副其实的鹏。”

“东边……东边就是家。”蟹姬站起身来:“哪边是东?”

“街道上不是有指示牌吗?”

“街道?街道在哪里?”


灯光变成流萤散进晚风之中,水泥钢筋的森林扭曲成了张牙舞爪的巨大灰色铁树,枝叶变成钢钻穿刺进地面,树枝上挂着孩童怀中的布娃娃。


蟹姬回头,原本靠在那里睡觉的街角不知何时多出了几个凌乱的垃圾桶。有小孩子在垃圾桶边翻翻找找,找出了被刮下来的蔬菜皮和酸掉的剩饭,歪了歪头,蹲下来一口一口吃干净。


摇头晃脑唱着神圣诗篇的怀孕女人挺着大肚子,见了蟹姬高兴地迎了上来。

“小姐,太阳小姐。”妇人的脖子上稳稳挂着一个吊在胸前的餐盘,“不来买点香甜的梦境糖果吗?”

餐盘上的牛奶软糖被细细切成小块,每块有半个指甲大小。

“我没有钱。”

“不来买点香甜的梦境糖果吗?”

“可是我没有钱。”蟹姬外翻出了衣兜和裤兜,里面除了火柴和聆海留给她的联系方式一无所有。

妇人坚持道:“不来买点香甜的梦境糖果吗?”

“……一块多少钱?”

“五十块钱,太阳小姐。”

五十块钱!足够她在那五年虚假的童话中安安稳稳过上一周!蟹姬不解地摇头:“我真的没有钱。”

“太阳小姐,真的不来买点香甜的梦境糖果吗?”

蟹姬定定看着妇人。

“这种糖在最好的甜点店里卖也不到五角钱。”

“五十块钱,太阳小姐,五十块钱。”

蟹姬隐约明白了什么。她缓缓张开了嘴:“预产期的女士。不来买点来自太阳的童话火柴吗?”

妇人的脸上浮出了哀戚的笑容。“一根火柴多少钱?”

“五十块钱。”

火苗唰地亮起来,成为这里唯一一抹握在人类手里的光亮。

妇人再次吟唱着神圣的诗篇离开,这次她的左手高高举着马上就要熄灭的火柴,右手满足地摸着高挺的肚子。

蟹姬含着糖向前走。味道上来讲确实是十分劣质的糖果。入口带有中奇怪的苦味,苦中掺着几分倔强的甜。

——像极了诞生在没落的资源枯竭老城市里、与兽人一直做着斗争的铃鹿。

向左走糖的味道变淡,向右走糖的的味道变浓。原来如此。尽管莫名其妙,蟹姬还是肯定地向右边跑去。

故乡一定在右手边的前方。


鹏像捕食的海鸟抓鱼一样抓住蟹姬的肩膀,仿佛是她肩膀的一部分。

“你跟着我做什么?”

“是你在带着我。”

“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你需要的。”


完全听不懂。蟹姬没有再问下去,她看着前方。铅灰色树枝上布娃娃的脑袋跟随蟹姬跑去的方向而扭动,有几只布娃娃成功脱离了钢筋森林里勾人的树枝,落在地上向着蟹姬跑来。


“大姐姐!”

“大姐姐,等等我——”

“大姐姐,我不想被吊起来,好难受。”

蹭了满地灰的脏娃娃抱在蟹姬的腿上,然后揪着蟹姬被血染透的衣服向上爬到了她胸前。它仰起缺了一只眼睛的脑袋,“大姐姐带着我跑吧,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另一只布娃娃抓了抓蟹姬粉色的长发,一边抓着头发胳肢窝一边有灰灰的棉花向下漏:“还有我!大姐姐身上好香,是草莓的味道吧!”

顶着爆炸头的娃娃一屁股坐在蟹姬的鞋子上:“快跑快跑,再快一点,不然被他追上就不好了。”


短短一会,蟹姬的身上就爬满了六七只布娃娃。蟹姬没有说话,沉默着继续向前跑。妇人的糖果最后一丝甜蜜在舌尖化开,甜味愈加浓郁,她想起了自己14岁生日那晚一点点消失在凛冽夜空中的岳,心跳漏了一拍。


岳不是在与梦魇交易,他是在与梦魇抗争。他被梦魇带去了噩梦的最中心,留下了被野兽侵蚀而越加破败的铃鹿甜点屋。


五年过去了,久次良还好吗?海鸣老师身体是否无恙?没有见过面、不知身在何处的铃鹿御前什么时候回来?


蟹姬不知道,也无从知道。未来那个跪在地上拢着泥灰贪图那一点劣质蛋糕的蟹姬在虚幻中死去,她只有不断前进。像岳哥哥所交代的那样好好活下去,回到该回的地方继续讲好故事给青行灯听。


她向前一直一直走,灰铁森林没有尽头。她睡了三宿,走了四天。无聊就听布娃娃讲故事,有了兴致便一件件叙述起铃鹿甜点屋的事情。

回忆零零碎碎地一件件被提到眼前,模糊的面影也尽数远去。

蟹姬别无选择,一往无前。

直到走出森林,来到破败的梦境中。


八、


蟹姬走出了灰色森林,荒凉广远的前路蓦然不见。


闹钟叮铃铃响了三下的时候蟹姬还有些愣怔,她不知道自己走进了哪里。四周一片黑暗,她伸手掏了掏衣兜,上衣,裤子,发现不对劲。她再次掏了一遍,两遍,三遍。

火柴不见了。

此时的闹钟再次扯着嗓子喊了起来,这次更加震耳朵,而且不再有间歇。


闹钟在哪里?她循着声源去找,左脚绊倒了右脚,两条腿纠缠在一起,黏糊糊地扯不开。抓在她身上的娃娃不见了,肩头的黑鸟也不见了。


她狼狈地趴在地上,听着闹钟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木质的地板似乎受了潮,还有虫子窸窸窣窣地在身边爬来爬去。蟹姬低头,贴在自己肚子上的衣服还是那样令人不适,自己这身全是血的衣服没有换。


头昏脑胀,口干舌燥。她从火车上到现在一口水都没有喝,唯一吃过的食物只有森林里妇人的那颗糖。


她饿了,非常饿。肚子绞成一团,空洞感让蟹姬想吐。这么下去不行,首先她得站起来。

蟹姬的手向四周摸索,前面是桌腿,她扶着桌腿以一个扭曲的姿势慢慢站起来。

前面,前面是闹钟——原来头晕的原因也有这闹钟的功劳。蟹姬摸索了半天,一个按钮也没有摸到。气恼的她抓起闹钟,重重往地上一砸——


肚子更饿,头也更晕。她太需要休息了,然而掉在地上的闹钟虽然前盖碎裂,却依然执着地叫醒什么人。

她想吃东西,特别想吃东西。闭上眼睛,满脑子全都是甜点屋的蛋糕。岳的提拉米苏,久次良的冰淇淋千层,海鸣熬的奶茶中一颗一颗的椰果、红豆与西米露。

有吃的吗?有什么东西可以吃吗?有能装进肚子里的物品吗?她撑着桌子在闹钟大作中四处摸索,试图摸到什么东西填进肚子里,可是一无所获。


“时间到了。”黑影里有什么人在说话:“你马上就要死了。”

不,我没死,我还活着,看,我能把手举起来,脖子也能动,还能撑着桌子找吃的。


可是真的好饿。闹钟的嘶喊在蟹姬脑子里阵阵回响,她突然意识到闹钟停了就真的糟糕了。

于是她朝着闹钟的方向扑过去,一口咬开了闹钟的金属外壳。意外地好吃,就算是外壳也能够全部嚼烂下咽。手上的血迹与灰泥就好像烤鱼上撒的孜然甘梅辣椒粉一样,让人不由自主地吮吸干净。口水一股一股地往外涌,当咸口烤奶喝也完全没有问题。

她感到黑暗中的人低低笑了。



“恶魔。”野兽们如此称呼岳,心揣惶恐与不安。

“少主。”久次良如此称呼岳,眼含尊敬与忠诚。


看到他等于看到死亡。侥幸逃脱死亡的野兽将事情添油加醋,使之成为传说,也正是因为他的存在才让铃鹿在兽影海洋的一片孤岛上立足。


挂着勾玉耳坠的岳冷静而粗暴地拎起死去的野兽,在他们变回人类尸体的时候头部上空会浮现出刻骨铭心的回忆。


在产房里抱着孩子。四处筹钱交医疗费。小时候的家暴、性侵。手术成功醒来后见到深爱的人。


没有一件事情能够提纯成为梦境原拯救铃鹿的月亮,没有一件。


“这里也没有。”死去的尸体就这样被抛在街上,蒸融在清晨的太阳光中。


这座城市几乎被野兽彻底侵蚀。可是他们不能走,再也不可能有这么大这么圆的白月亮,再也不可能有这么凛冽又温柔的秋风,也再不可能有一下就是好久的一塌糊涂的冷雨了。


故乡只有一处,除了这灰尘满天、经济落后的海市全部为他乡。他不能走,童话是从故乡中脱胎的。


蟹姬看到岳整晚都坐在屋顶看星星,困了就躺在屋顶睡到天明。天不亮就起来熬奶茶,营业一天之后又一趟趟进入黑暗寻找月亮的梦境原。


久次良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被称为梦境原的粉末却一天天减少。

海鸣的头发全都白了。他不再从早到晚窝在那方古朴的书屋里,而是青白着脸颤颤巍巍撑着拐杖出门一整天。

大家都在苦熬,契机从未出现,海市似乎就这样被生机抛弃,被希望遗忘。


终于,岳离开了甜点屋,去荒市,去江市,去京市,去任何可能存在填充月亮梦境原的地方。



“吃。只有吃才能活下去。”

蟹姬停止了咀嚼。她看着那片黑暗,看出了熟悉的感觉。声音是从黑暗中传来的。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你已经晚了。”

——“蟹姬。铃鹿的食物很好吃。不要乱吃东西。”

因为见了东西就吃,与兽人别无二致。



蟹姬睁大眼睛。进食之后的她浑身都在发抖,此时只有无边际的冷,害怕,未知。心脏像被独自摘出来放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可是心脏只能跳动,为了不知道在哪里的主人的身体。


这熟悉的感觉是梦魇。


她走出了灰色森林,然后掉进了梦魇里。那个岳用生命明里交易暗里抗争的梦魇。

“闹钟被你吃掉了,又是令人惊奇的答卷。现在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生长?”


棕黑色的短毛一点一点从皮肤上渗出来。两条腿纠缠得更紧了,足部在逐渐伸长。手臂变短了,失去了手臂支撑的蟹姬再次趴到了地上。油腻的感觉还是没有变,曾几何时她也有过这种感觉——

她正在变成一只野兽。

“你走了这么久,肯定想获得更方便行走的身体吧。”

是啊,她怎么会忘记,她是拢着泥灰吞食过廉价点心的。尽管如此,她应该被自己用铃鹿的刀杀死了才对,狠狠地、毫不留情地被刺穿无数次心脏,最后嘴里含着没嚼几口的食物瘫软在那片虚假的梦境不堪的泥灰里。


她浑身打颤,自己为什么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只想回家而已,仅仅是这样而已,她一直走走出了森林,为什么还会掉进这种地方?


好冷,无边际的冷,如果这个时候能有一根火柴,一根都好!有人吗,谁来——


一双冰凉的手捧起蟹姬张满短毛的兽脸。

温温柔柔的感觉。


“妈妈?妈妈?”

“妈?你在哪?”蟹姬张开口,喉中骇人地发出了一段粗暴的吼声——别,别放开手,我会很想你,我需要你。

“爸爸?”爸爸,你在哪?一个人影从黑暗中浮现出来,继而隐匿了进去。


她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打着精神和同学们一起早读语文的古诗词,琵琶语的音调总有些莫名的伤感,遇到不会的字班级同学的齐读一定会乱了阵脚。


她有些荒唐地站在操场,全校的同学一起做广播体操。她和大家一起穿着肥大的蓝色校服,天空的白云变换着各种各样的形状缓缓流过。


她拿着考试卷纸站在讲台上,向着全班同学讲述着各种各样有趣的史料,其中有的是传说,有的是史实,它们反映着人们的愿景,串联起各个知识点。


她站在放学的车站旁边,这次嘴馋的她买了四份章鱼小丸子,每份都要了不同的口味。她等待着挤满人群的公交车缓缓从太阳中穿越一个个红绿灯来到她面前。


她回到铃鹿甜品店。

甜品店?

蟹姬突然想到岳杀死野兽的身法残暴得更像一只野兽。

无所谓了,是什么,到底又有谁能够说清楚。小金眼中的世界和蟹姬的都不一样,更不用说年龄与经历差别那么大的其他人了。


她仅仅是蟹姬而已,她要回家。不管是梦魇也好,野兽也好,只要能够继续用童话来对抗噩梦,只要能够继续看着故乡的风雨,一切都没有所谓。


她感到自己距离海市并不遥远,她知道月亮已经死了。可是传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童话也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蟹姬从地上爬起来,心中默默想着海鸣老师口中那久远的传说。

梦魇闭了嘴,他开始好奇蟹姬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远处传来沉沉雷鸣,携卷着云雨片片压至。


“咣当”一声巨响突如其来,一艘船冒着火星从天而降,船头的鬼面睁着圆圆的怪眼睛,毫不知情地狠狠与梦魇对视。空间突然被砸破,木质的地板不存在,闹钟也不存在,兽毛不存在,变形的身体也不存在。


火柴安安稳稳装在蟹姬的衣兜里,缺眼睛漏棉花的布娃娃还在揪着她的衣服和头发。自称为“鹏”的小小黑鸟从蟹姬肩头展翅飞起,变成巨大的黑色桅杆立在船上。


蟹姬召唤出了传说中铃鹿山的鬼船。


九、


蟹姬跳上鬼船,鬼船冲破梦魇,向漆黑一片的天空飞去。


小鸟确如传闻中的大鹏,展翅而飞,扶摇而上,同风一起成为传说中的一景。


她看到了云,黑云庇佑着广阔流浪的大地。她看到了彩虹,彩虹在没有光的寂静中闪耀。她看到了西郊烈烈飞翔的风筝,看到了千年大雨倾盆笼罩的梦乡。她看到了上学路上街边不知道名字的野花绽放成海,海中卷起千堆白浪;看到了故乡清晨落下冰淇淋奶油蛋糕一般及膝厚的大雪,雪上流走着滚滚星辰;看到了庭园中头发似的柳枝编缀成床,摇起云彩上宁静的城;看到了风从落后的荒野远山席卷而来,一笔一笔勾勒出晨旭晴阳。


她似乎看到了传说中的铃鹿山被光芒灿烂环抱,被万里巨洋所拥。她同鬼船一起飞在天空中,向自己故乡的方向一路高歌。


睁眼的时候是在温暖的被窝里,她跳下了床,仔仔细细地抻了个懒腰。昨日的数学题成功解开了最难的那道,老师上课一定会表扬自己吧。语文的古诗文在两年前就跟着海鸣老师熟读成诵,完全不用担心。啊,英语,英语单词还没有好好记忆,是今天努力的目标。时间还早,一定会坐上时间最合适的那趟公交车。


窗帘拉开的刹那阳光洒满整屋。窗台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三排多肉,蟹姬认真地对它们说“早上好”。


右边的墙上贴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大字,靠近书桌的地方是密密麻麻的便利贴,蟹姬走过去把便利贴上的知识点快速过了一遍,顺带翻出单词本,粗略扫了一下今天的任务,留个大致印象。左边的墙上是每单元的思维导图框架和大大的世界地图。卧室被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彩带和大大的金毛熊装饰,是蟹姬十三岁生日的时候岳哥哥和久次良为她准备的惊喜。


说起来岳!今天是岳的生日吧,要拉着他好好逛一次商场才好,一直很想看他穿着白衬衫黑西装的样子,还有帽子也要挑几个。宽檐的帽子或许会很适合,到时候再试就好了。还有围裙!不要总是执着于那件旧围裙啊,今天也要购置一件新的。学习任务要在学校全部完成,这样才能腾出来时间晚上给岳哥哥过生日。至于蛋糕……蟹姬承认全城的蛋糕店都没有铃鹿甜品屋做出来的蛋糕优秀,这就交给久次良和海鸣老师了。今天梦境原的采集任务早就被久次良提前完成,他会用最棒的梦境原做成最好吃的生日蛋糕。至于菜,就自己亲自下厨吧,一共四道菜,每一道都是她苦心钻研了好久的,色香味绝对一级棒。


抻完懒腰的蟹姬突然感到自己好累,或许是昨天睡得太晚,一定是没有休息好。午间要趴在桌子上认真睡一觉……唔,如果学习任务还有很多就不睡了,毕竟晚上岳的生日是最重要的。腿像沾在地上一样,腰腹快使不上力气,应该昨天的体育课跑得太多了。这些都是小事情,一想到今天是岳的生日蟹姬就觉得自己动力满满。


推开门就是早点的香气,岳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好!海鸣老师把刚刚泡好的绿茶灌进蟹姬的杯子里,是每天清晨的第一泡。久次良为大家倒好豆浆,蟹姬碗里的豆浆比所有人都要满一些,蟹姬咧开了嘴角,笑容带着太阳的味道。


此时的甜点屋比所有时刻都要宽敞明亮,仿佛是最美好的光线编织而成的。


推开门对着家人们说再见的时候蟹姬突然好想哭,认识大家是她最大的幸运。但是她不要哭,她要忍住,然后每天加倍努力报答这么好的大家。一切都要好好的,一切都要越来越好,一切都不要出什么事情。


蟹姬头也不回地向学校走去。哪怕今天的风格外地大,哪怕她几乎要被吹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不行,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前面就是学校,她还有为同学们讲解古诗文的任务,说不定还要给全班同学分析那道最难的数学题。


她仿佛看到有小鸟从汹涌的太阳光中来,停在岳的肩膀上,捎来第一缕暖意。

前方的树木环抱成林,公交车在林荫小道上一路欢快奔跑。

可是,路程为什么这么遥远,一直没有尽头?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小时过去了。

蟹姬还没有到学校。

这怎么行,今天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做,晚上也要回去给岳哥哥过生日。

满车的人们睡睡醒醒,窗外的风景不知历经了多少个日夜。眼前的光影逐渐模糊,蟹姬用力眨着眼睛,因为疲累眨出了星光。

前路颠簸得厉害,是有什么大大的坡?还是车轮由圆形变成了方形?好像小时候玩过的蹦蹦床。

风和夜似乎被泪水浸泡过无数遍,它逐渐熟悉,像是一场大梦的最原点。


公交车缓缓停了下来,蟹姬背好书包昂首下车,她不能忘记今天是岳哥哥的生日,她要好好努力,就从——


就从眼前这片废墟开始。



桌面晃动的时候化鲸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直到房屋摇晃得愈加厉害,他才意识到海市发生了一件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地震。


他什么也顾不上,踩着拖鞋从六层跑下了楼,眼前的摇晃抖得像灾难片。

楼房在他身后轰然崩塌。

这里是海市的西郊,没有月亮的黑夜。住在一片老房区的他跑到夜风之下才发现,整栋楼只有他一人出来。

这片楼房用不了多久就要被拆掉了,年轻人去了大城市,老人也各有所归。海市像一个旧娃娃,在资源枯竭之后失去了身上最漂亮的那个小饰品,被随意丢弃了。


所以化鲸在看到远处摇摇晃晃走来的那个人影时眼前恍惚,她像极了自己初中的一个同学。


那个把遥远的历史故事讲得津津有味、把语文古诗文倒背如流、在全班都沉寂时高高举手给大家讲解数学难题的同学。


她最喜欢吃甜点,她对章鱼小丸子情有独钟。


她头发还是一抹亮眼的粉色,她浑身上下满是伤痕、瘀血、污泥、灰尘。


她瘦了不止一点,她轻飘如纸,一捅即破,一吹即倒,只是隔着很远都能感受到她眼睛里闪着的光。


她的眼神与化鲸对视了之后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她的手里固执地抓着一个黑色塑料袋,袋子的褶皱像极了鸟羽,粗看一眼还真以为是鸟。


她的身上粘着绿色的树叶,可不知道为什么化鲸会感到那是一个个会动会说话的布娃娃。



她在跳下火车后行走了七天,在第七天的夜晚走回了家。


变成了废墟的家。


十、


“你们要好好活下去。”


岳的身后撑起一弧白光,笼罩着破败的甜品屋。

他冲向那片梦魇,身形化为夜风消散在寂静中,一片一片成为流萤,成为星辰,成为传说。

晚云深处陪葬的夜雨比梦魇本身还致幻。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来,他在梦魇中压制着一切黑暗。

于是十四岁的蟹姬在满地残骸中想起了那个街坊间流传的秘闻。

她大脑空白,机械地张开嘴:“女巫,请听我的交易。”

我想到童话中去,哪怕是幻景,我也想要岳的努力不要白白浪费,我想要和童话永远在一起——

面前的青灯唰地亮起。“哦?尽管这个童话是虚假的、错误的?”

“代价是什么?”

青行灯低低笑了。“女巫也不是万能的。你只有五年。你的时间会停止五年进入虚伪的童话中去,而我会收走你的五年青春。”

久次良还在摇摇欲坠撑着身子守在甜品屋门前,海鸣深深跪在地上。野兽被岳留下的结界震慑,踯躅不敢向前。

蟹姬的身影同青灯一起消失了。她在懦弱,同时也不知所措。

在那一刹那,甜点屋成为了废墟。



“不要——”蟹姬顶着一身大汗坐起身来,她依稀看到前面的身影是久次良。蟹姬本能地张开手臂向前扑去——身前的人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佝偻,瘦弱。

老妇人缓慢地紧紧抱住蟹姬。不,她不是久次良。她是谁?……她是谁不重要,她是人。

她是人。

满是皱纹的脸颊贴在蟹姬耳边。老妇人的嘴里零零碎碎念叨着什么,好像是人名——亲昵的小名。

蟹姬看着前面,房屋全都倒塌,碎石布满街道。似乎还有救援人员和拎着大相机的记者。

一滴浊泪掉在蟹姬的勾玉项链上,落进衣领里,顺着后背滑到她满是血的衣服上。老妇人的手干燥枯萎,她的名子被砸断了腿,被掩埋在层层废墟中。

名子是谁?可能是儿子,可能是女儿,可能是孙子抑或是孙女,蟹姬到最后也不知道名子的名怎么写,明子,鸣子,铭子或者茗子。

她就这样在废墟中与素不相识的老妇人紧紧拥抱。


不远处有年轻人端着简陋的饭盒,身边还有剩余的饭,似乎在庆祝劫后余生。蟹姬与老妇人简单道别,在他们身边坐了下来。身旁的小哥看了浑身是干巴血迹的蟹姬一眼,在陌生的目光交错之后木然递上来剩余的饭盒,配了一把筷子,又指了指前面,前面是酒。

蟹姬坐了下来,打开了饭盒。白米饭,西红柿鸡蛋,酱茄子。她吃了一口饭,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好苦,苦到不行。她没怎么嚼就吞了下去,起身去前面拿酒喝。

自己一定渴极了。

酒却意外地甜。

好渴、好渴,喝多少都不解渴。她看着眼前逐渐模糊的人影,抬手又空了一瓶。

她想起了岳的生日,自己扬言要喝倒铃鹿的所有人,自己却是第一个倒的。

她想起了和岳一同坐在屋顶数星星,怎么数都数不完。

她想起了岳和久次良为她的生日而布置的房间,那是每天都会看到的童话。

她想起了岳放的风筝高高地飞在西郊的天上。

她咧开嘴嘿嘿傻笑起来。岳一定期望我们都好好的,他一定会回来的。自己一定要让一切都变好,自己现在正在活着,正在呼吸,心脏也在一下一下地跳动,坚定而踏实。

一股酸酸的感动哗地倾泻下来。她摇摇晃晃走上街,伤残的人,完整的人,野兽,猪群。每遇见一个,她都觉得是三生有幸命中注定,都觉得是耗尽了所有运气换来的上天恩赐。她无力又用力地举起手对着每一个遇见的人大喊——

“祝你天天快乐!”

“祝你一生平安!”

“祝你做梦笑出来!”

“祝你彩票中奖五百万!”

“祝你升职加薪!”

“祝你找到女朋友!”


她从大喊到喉咙沙哑,最后变成喃喃自语,打了个趔趄后头一歪栽下去。



这回连梦都没有了。她会睡多久呢?她累极了,或许会睡上三天三夜。

可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迷迷糊糊睡了一个小时就醒来了。

眼前一片跳动的火光,逐渐变成光团,变成大球,变成太阳。


久次良坐在蟹姬身前,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宽厚的肩膀一如既往地撑起一片黑夜,挡住废墟,留下星光。

地面上滑稽地摆着几个碗,仿佛是对一个小时躺在那里的蟹姬虔诚地供奉,可是天灾之下又有谁能管得了太多。

久次良似乎在斟酌说些什么。末了,只有轻轻的一句:“这是醒酒汤,你好好吃顿饭吧。”

脑袋疼极了。肚子里像被塞了个炸弹,啪地爆了之后剩下不知所措的碎片。她几乎撑不起身子,久次良扶着她起来。

蟹姬没去拿醒酒汤,也没有伸手拿筷子。她用脏兮兮的手抓起一小把蒜薹炒肉就往嘴里送。

味道刚刚好……刚刚好——什么都有了,什么都——它太熟悉了,蟹姬足足想念了五年。久次良的手艺真的一点都没变,一点都没变。

她没有力气咀嚼,也不想咀嚼。喉咙重重地哽住了,可是她不想在久次良面前哭,她要咽下去。她又抓起一把蒜薹,再次送进嘴里。有一根掉在了地上,蟹姬伸手去捡,手被久次良按住。

筷子被他塞进蟹姬的手里,张口是命令的语气:“好好咽!……咽完再吃。”

不,她不想咽。她抓着筷子机械地一口一口塞进嘴里,腮帮子鼓胀得老高。

终于塞不进去了。

她失落地放下筷子,看着地面的小石子。

以后要怎么办?以前都是去海鸣老师的书房找答案。


她猛地起身,眼前一黑。她半闭着眼睛就往甜点屋的方向跑,跑成一条歪歪扭扭的曲线,没跑几步就被久次良揽住胳臂。

“你又乱来干什么?”

蟹姬塞满蒜薹的嘴说不出话,支支吾吾地发出了四个模糊的音节。可久次良还是真切听了个清楚——“我要回家。”

恶心的感觉从腹腔向上蔓延,蟹姬还要向前跑,被久次良一把抱住。她再也忍不住,蒜薹混着酒哇地吐了久次良一身。

他还在抱着她。

蟹姬满心的委屈,赌着气干哕,然后吐出来更多。

两个人相互搀扶,一个身上残留着零星的呕吐物,一个身上沾满棕色干枯血迹和泥灰,在废墟中一同向着家走去。

他们搬起碎石,每一块石头都是一段回忆。

这里没有,这里也没有——没有了,找不到了,怎么翻都找不到了。

久次良抬起了头。“你在找什么?”

蟹姬还在不甘心地用力翻找:“海鸣老师的书……”

那个写着铃鹿山瑰丽绚烂传说的、留白的书,找不到了。明明,明明就是在这里的。

还有传说吗?拜托了,让我听一听吧。蟹姬忍着眼泪,从衣兜里掏出火柴。

第一根是小时候妈妈带着她去游乐场,她因为身高不够玩不了好多好玩的东西,最后只玩了旋转木马。

第二根是她在小学一年级的运动会上跑了第一名,全班同学的小巴掌拍得响亮。

第三根是小学三年级的她梦见自己去了糖果城,一切东西都是糖果做的。她发现自己也是糖果做的,便舔起自己的手指来,结果舔没了一根手指。美梦变成了噩梦,她哭着醒来,爸爸用力搓着她的头发。

第四根是挨了姑父一顿打之后的她独自轻轻摸着童话封面的笔记本开心地笑了。

岳,久次良,海鸣。

蟹姬怎么划都划不够,一根接一根。

她把火柴盒子拆开,又把衣兜裤兜掏了个遍,才意识到刚才的那根已经是最后一根了。

她把久次良扔在原地,自己跑去了救助站。她喘着粗气看眼前的大姐姐:“有电话吗?”

小金留下的纸条已经变得皱皱巴巴,但是字迹还能辨认清楚。

“喂?喂!”

“小蟹?怎么了?”

蟹姬颤抖着声音说:“求你了……讲讲荒市的传说吧……”

对方沉默了一会。

“传说是自己写出来的。过去的传说者已经不在了。

“我在新闻上看到海市了。”

“……”

“你一定吃了很多苦,你是好孩子,你永远都是好孩子。”


蟹姬不知道聆海是花了多大的勇气说出了这句肉麻又蹩脚的话。她木然握着手机,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虚幻的童话不存在,破败的甜点屋不存在,女巫不存在,但是在这同一时间的同一地点,她在茫茫人群中跑到了那个特别的店前,带着勾玉项链的岳沉静如夜风,对着她说哭到不想哭。


她是好孩子,她永远都是好孩子。


蟹姬啪地挂断了电话,她跑过了无数个街角,仿佛还是被姑父打过之后的小孩,跑到眼前模糊,跑到模糊涌出眼眶,掉在地上,裂成四瓣。


她摔跪在地上号啕大哭。


她想哭,她的眼泪长久都流不完。她哭到鼻涕淌成长长的河将鼻子与地面连接不肯断掉,哭到眼睛肿成细细一条缝,哭到沙哑的嗓子再也发不出声音,可是没有曾经那个少年递上纸巾,为她擦去鼻涕眼泪了。



风筝断了线,摇摇摆摆飞向更远的天空。

此时正是凌晨三点,蟹姬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时醒来。头脑恍惚的她开始思考死亡。

“我们都会死。”

她睁大眼睛,突然感到无尽的恐惧。她穿着粉色小裙子,踩着脱鞋噔噔噔地跑去了岳的房间,钻进岳的被窝里。

缩成一个小团的蟹姬断断续续给岳解释。我们都会死,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岳在黑暗中浅浅笑了。他拉开窗帘,月光照亮房间。


“可是我们用力地存在过。”岳坐在蟹姬身旁,眼中闪着月光,继而又眯起了眼睛:“消逝与想象并不能否认存在。”


他突然说,我们唱歌吧。

不等蟹姬反应,岳自己唱了下去。

是铃鹿山瑰丽的传说。


泊舟永久的海幕温梦

它比逝去更加遥远

她奔跑着扑向黑蓝色的腥海

光影交错出了已经死去的黄昏


潮汐同星辰奔走于无尽

无尽孕出不变的梦境

梦境被时光梳洗凌迟

裸露的岛屿常同风雨温存


大夜拥起浑浊的喧嚣

群浪吻遍老去的土地

坠落的天空撕裂彼方安详的破晓

日夜恒远庇佑着寂静的故乡


夜雨缠绵朦胧不起

葬歌昂首身嫁清晨

山土伫立在梦境更深处

消逝被追忆濯拔为神


他唱着古老的歌谣,在永远的夜风里。


她在心底发誓,她一定要和久次良和海鸣老师一起书写新的童话。她会等待身去梦魇的岳回来,终有一日他一定会回来。


荒凉而喧嚣的废墟突然被一缕光照亮。这缕光逐渐变强,变得清冷而温柔,变得辽阔而广远。


就在挂满眼泪的蟹姬身前,一轮白晃晃的大月亮抻正身体,郑重地坐在故乡的夜空中。


尾声


青行灯从事这项深夜电台工作已经有十余年了。每天夜晚,她都会手捧一杯刚刚泡好的热红茶,听着这座城市里的人们讲述自己的故事。


讲述者可能是抱着镰刀的死神,也可能是吟诵法术的神明,可能是在下水道苟活的不知名生物,也可能是死去人类的灵魂。


下一位抽中的讲述者带着熟悉的声音,青行灯瞬间想到了二十年前那个穿着小洋裙扎着粉色头发的女孩。


青行灯不由自主地直了直身体。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甜美,让人想起草莓蛋糕。

她吸了一口气。


“我在一家童话中的甜点屋工作,店名叫铃鹿。”


“这个故事或许会很长,毕竟答应了时间与命运要书写新的童话。”


她好像刚刚哭过,小小地抽泣了一下,然后调整好气息。


“破败的故乡也有童话,恒远的、长久的童话。”


“我亲眼看到了,一切都是真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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